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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2”,为拯救的记忆

阿斗的梦 阿斗越墙
2024-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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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后的汉旺东汽中学高中教学楼废墟。

作者:木公


今天,又遇那一个惨痛的纪念日,它已经过去十六年。


十六年,一代新人已经长成。


十六年前,我作为一个志愿者赶往灾区,在那儿奔走了 20 多天,返回后,写下 23000 字的灾区见闻 ——《祭奠亡灵,哭望天涯》。


我在开篇写道:


那一天,天地是那样宁静安详,一如它逝去的无数个日夜。14 点 28 分,刹那间,山崩地陷,从地底深处,张开一个看不见的血盆大口,吞噬了无数鲜活生命。


在山摇地动的一瞬间,鲜活的生命是如此脆弱;


在尘埃弥漫的坍塌前,烁目的财富是如此惨白。


断桥、残梁、破瓦、废墟......


呼喊、挣扎、哭泣、跪拜......


几天之后,我自重庆出发,从什邡到绵竹,从绵竹到绵阳,从绵阳到彭州,从彭州到北川,从北川到都江堰,踩过一片片残砖碎瓦,越过一道道断垣残壁, 透过迷蒙泪眼,看到一朵朵如花生命的悲凉凋残......



在绵竹九龙镇。


地震发生后几个月,2008 年 9 月,我重返暌违已久的讲台,从此,每一年的 5 月 12 日,我都对学生讲起那一天,直到九年后离开校园。


时光,轻盈盈地流逝;乐音,沉迷迷地弹奏。泪揩了,血消了,废墟上新楼耸立,大地上热歌红灿。


为什么不拥抱欢乐而总是记忆苦难?


据说,守住一个民族的记忆,尤其是重大苦难的记忆,是一个伟大民族自我拯救的前提。


在2010年,“5·12”两周年纪念日,我写了一篇文章,其中一些内容是:


周年的日子一步步走近,我听见它越来越重踩踏在心头的声音。


心头,有一道永不结痂的伤口,轻轻一触动,便渗出鲜红,和弥漫全身的痛楚。


......


滇西腾冲城边,有一个《国殇墓园》,园内埋葬 着 9000 多名抗战时为国捐躯的国军士兵。9000 多个刻着姓名和连队的石碑,排成队列,伸向如巨大坟茔 的山顶,伸向雨后碧空如洗的长天。



国殇墓园。

我曾在沉寂的碑群里久久徘徊,迷蒙泪眼里,隐约是来凤山下倒卧的身躯,是《高黎贡山母亲》脸上凝固的凄美和哀伤。


......


眼前,是我所知姓名的、947 个遇难学生的亡灵, 我将他们一个个按学校和班级排列:


向XX 遵道中心小学    二年级2班

杨XX 汉旺中心小学    四年级3班

薛XX 汉旺中心小学    四年级3班

景XX 福新镇二小        五年级1班

刘XX 福新镇二小        五年级1班 

李XX 东汽中学            高二1班 

唐XX 东汽中学            高二1班 


...... 


我拿着从残破教学楼里拍摄的照片在死亡名单中寻找,惶恐、紧张,一如失踪孩子的家长。当照片上的名字、班级与名单上一致时,心便一阵乱跳。


那鲜活的面孔永远消失了吗?


我凝眸良久,想象他们生前在校园里的生龙活虎。蓦地,又慌忙垂下头,似乎不敢对视他们的目光。



绵竹武都镇中心小学六年级遇难学生刘婷。


“花儿还没有开放,就永远凋谢在这块土地上。” 我在灾区街头的一张照片 下读到这句话。那照片上, 一排排躺着永远凋谢了的花朵们。


......


恍惚间,又看见《国殇墓园》 内那碑石林立的巨大坟茔, 我目光在沉寂的碑群里久久徘徊。


......


黄昏雾霭中,我独自伫立窗前,目光,投向迷蒙的天空。蓦地,一个念头像劈天而降的闪电,直击心灵深处——冥冥中有我记录过的亡灵在注视我吧!


那一瞬间,这种感觉是那样真切那样强烈,以至我浑身一震。


与东汽中学遇难学生何关香的母亲在无人认领的学生遗体照片前(背景抹去)


失去孩子的母亲们的泪水,成为心头凝固的伤痛。可又能做什么呢?


上周,我给学生讲英国伯特仑·罗素的散文“ What I Have Lived For (我为什么活着)”。罗素在文中写道:


“对人类苦难不堪忍受的怜悯......像阵阵巨风, 一路吹我在极度痛苦的海洋上起伏翻滚,直把我刮到绝望的边缘。”


讲授时,眼前出现两年前那山崩地裂的一幕,但更深沉的,是力不从心地在“绝望的边缘”感受“对人类苦难不堪忍受的怜悯”。



 在北川中学教学楼废墟前


“5·12”的纪念日即将到来,想祭祀,又怕翻动那血红的一页,要呼喊,又畏惧那高悬的刀剑。


无奈中,只得找出两年前写的文字,作为此时“无奈的结束”:


行文至此,夜已深沉,孤灯寂静,月色凄寒。


眼前,又固执地浮现出那些孩子的面容, 他们像鲜红的烙铁烙印在我心灵和记忆的深处,我摆脱不了反复去想废墟里黑暗中他们生命在最后坚守时的痛苦和绝望。


此时,他们已经走了,他们把痛苦和绝望留给了我。


他们还留给我了一种无声而热切的嘱托吗?


我写下的这些文字对他们已经毫无意义了。


他们需要什么呢?


 ......


此时,软弱无力的我唯有点燃一支红烛,燃起一束细香。


双手合一,灵魂长跪——

             ——祭奠亡灵,哭望天涯。


在都江堰聚源镇与失去16岁双胞姐妹的父母


附:


我其实也愿意当一只歌喉柔媚的喜鹊,唱人们喜爱的“正能量”赞歌。于是,此时我在为“5·12”写下的所有文字中搜寻,还真找到了。


一、灾民村里,两碗米饭的感动


那一天,在绵竹武都镇乡下采访,已是晚上七点多钟。当灾民得知我一天只吃了一顿饭时,很感动地说:“你们这么远来,又费力又费钱,就在我们这儿吃顿饭!”


我不忍心吃灾民的饭,谢绝后继续前行去采访一个受伤的男孩。晚上 8 点多钟,当我沿原路返回时,发现刚才那群灾民堵住了路,非要我吃了饭才准走。


路边竹林下的地坝里,几块石头架起一个土灶, 灶上热气腾腾煮了一锅粥。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张茶几, 上面还有两小碗蔬菜和一碟咸菜。


在灾区的这些天,我知道,大米,尤其是蔬菜,对灾民是非常珍贵的。我想再推辞,灾民们不由分说地拉我在茶几前坐下。


一大碗稀饭端到面前。


10多位灾民围在四周看我吃饭,其中还有一位90岁的老太太。


在灾民村子的地坝里

没有电,天黑沉沉的,只有土灶里尚未熄灭的一点火光,隐隐照出他们的脸。


我不敢去看那些脸,他们刚刚失去了家园,甚至亲人,他们将面临漫长的十分艰难的日子。但是,那纯朴善良的心没有受损,没有失去,给他们一点帮助和关爱,无论多么困难,他们都要回报。


另一碗米饭,是在彭州龙门山镇宝山村陈伟的家里。


说是“家”已不确切。龙门山镇是重灾区,与震中汶川映秀镇仅一山之隔。宝山村同龙门山镇的其它地方一样,房屋几乎全部倒塌。


陈伟是个 30 多岁的精壮汉子,老婆也很能干。他们从废墟里挖出一些木料, 搭了一间简易木板房,一家人便在这个“家”里生活。 头一天夜里,我在木板房的屋檐下,盖着他们提供的被褥过了一夜。早上起身,我还了被盖准备离去。


他们把我拉到屋里,要我吃了饭才走。


桌上摆了好几样菜,竟然还有一碗肉!


锅里煮的是干饭。


位于龙门山镇的银厂沟,是著名风景区,这儿的村民收入主要靠旅游业,他们的全部财产,就是搞农家乐的那幢房子。


这场地震即便侥幸没夺去他们的亲 人,也一定夺去了他们的全部财产。头一天陈伟就忧心忡忡地说,家园毁了,龙门山镇的旅游业也毁了,十年内恐怕都恢复不起来,今后的日子不知怎么办。 现在靠政府每天提供七两米,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我坐在桌上,端着那碗饭,心里十分不安。陈伟妻子说,他们都是吃稀饭,但我是远方来帮助他们的客人,一定要煮干饭。


那些天我因缺乏蔬菜,牙龈红肿,只想喝稀饭,这碗干饭让我很难下咽。


当然,“很难下咽”不仅仅是因为牙龈肿痛。


他们每人都只吃了一小碗饭,我知道他们没吃饱, 他们还要干活。


这碗干饭,是我在灾区吃的最后一顿饭,它同前些天那碗稀饭一起,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


与陈伟一家分别时留影

二、遵道镇的两名志愿者


绵竹遵道镇,地震中受损特别严重,无论是老街还是新房,没垮塌的也成为不能居住的危房。


在这儿我遇到两名让我十分感动的志愿者,辛兔计和邬冬梅。


在绵竹遵道镇

辛兔计是来自西安的志愿者。46 岁,一名退伍老兵。我在遵道的废墟旁边遇见他,他孤独的身影、疲惫的眼神和满面的风尘吸引了我。


我走上前去询问,他告诉我,他在电视上看到埋在废墟里的聚源中学的学生,再也坐不住了。“那些娃娃太不幸了,”辛兔计红着眼睛说。“他们的面孔让我坐立不安。我是个老兵,有力气,有经验。我非得做点事,非得亲自参加救人,否则我一辈子良心不安。


但是辛兔计很穷,转业十多年的他一直没正式工作, 靠打零工挣点小钱,生活十分拮据。


他带上自己仅有的 500 元 钱,又借了 1000 元,立即启程赶往都江堰。“我 没对家人说去灾区,否则他们要阻拦。我撒谎说回老家看看。14 号我赶到都江堰,马上投入抢险,可惜没让我参加第一线的救援,但我做 了大量第二线的工作。


与辛兔计在遵道镇的废墟旁


都江堰的抢险告一段落后,辛兔计又赶到绵阳。


绵阳的志愿者很多,让他干的只是喷洒消毒液之类的活。他觉得自己应当出更大的力,当听说绵竹受灾很重时,他立马又来到绵竹。


“我原本打算在遵道干两天,来后看到这儿受灾很重,决定延长时间,干四、五天再说。


我问起他家里情况,他说,他走两天后妻子就知道实情了。现在他身上还有 300 元钱,用完就只得回去, 回去的路费打算向他在绵阳的一个亲戚借。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毫不迟疑地回答:“良知!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会这样做。


望着他孤单的身影和疲惫的面容,同是志愿者的我,突然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微不足道。


救助志愿者的志愿者邬冬梅


邬冬梅是我蹲在遵道乡间的路旁啃方便面时偶遇的。


当时,她不知从哪儿走出,突然出现在面前,问我要不要开水。


开水,这些天来在灾区已是难以渴求的奢侈物资。心里想要,但嘴里却客气地谢绝。那些天,在灾区里, 人人都是谦谦君子,都尽量不给对方添麻烦。


她笑了笑,转身走了。


不一会,她提来一瓶开水,亲自为我泡上方便面。看她样子不像灾民,一问,果然,她同我一样,是支援灾区的志愿者。


她说,她是成都中微科技有限公司的职工,灾情发生后第二天她就赶到重灾区绵竹。她有一辆私家车, 这些天一直免费为灾区服务。在灾区,她看到很多外地来的志愿者十分辛苦。当得知一位外地司机开了一整天车赶来,竟没喝上一口水时,她当即决定,救助志愿者!


她在镇外一间残存的房间设了一个点,一边为灾民服务,一边为志愿者服务。她说,她想开一个志愿者服务站,免费为志愿者提供力所能及的服务。然后, 想回成都学心理辅导,救助那些不幸娃娃的心理。她说,那些在灾难中失去了亲人的孩子,太需要心灵抚慰了。


我们相互留了电话。后来,我在彭州龙门山塌方山区奔走时,她还时时发来信息,提醒我注意安全。


那一刻,我刻骨铭心地感到,人与人的友爱、真诚和善良,在被斗争和物欲打压堵塞多年之后,正霞光四射地重现与回归!

塌方的龙门山区

在龙门山的几名志愿者。左一是来自上海的雷泽,右边是位美籍华人,来自美国芝加哥。


(2024年5月12日)


【作者简介】木公:十六年前的志愿者。

聆听良知,坦鸣心声。
我手写我心。
投稿邮箱:yimeiyuandi@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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