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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宜川|河南电抱鸡之历史咏叹调

南湖雅集 2023-11-18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永远的华西 Author 桑宜川


河南电抱鸡之历史咏叹调

文/桑宜川

这是叙述的“河南电抱鸡”是指上世纪“文革”时期在四川坊间普遍饲养的一种小个头,始终长不大的鸡仔。其成熟后也多不到二斤,但是忒能下蛋,大半年里几乎没有消停的时候,你天天都可从鸡窝里捡出蛋来。因这种鸡仔主要来自河南乡下,其孵化过程用的是土制的电烘箱,故名之。四川话里的“电抱”即 “电孵化”之意,坊间也有称作“河南电爆鸡”,仅一字之差,源自河南商贩,就这样写在硬纸壳上,用做招牌,显得很咋呼,颇有点耸人听闻之感。据说还有在烧热的河南农家大土炕上用棉被捂出来的,因此也称为“河南炕抱鸡”,形象化地再现了其孵化过程。

那年月,这种靠“围炉取暖”烤出来,或捂出来的鸡仔产蛋率极高,所以受到川人的特别青睐,极大地解决了营养不良之虞,尤其是在成都市区里,无论是政府机关单位,文教卫生部门,东郊工人阶级集中的厂区职工宿舍楼里,抑或是大街小巷的民居院坝里,你都能看到数不清的河南电报鸡们在那里觅食,嬉戏,角斗,踩蛋,咯咯声此起彼伏。

每年开春后,河南电抱鸡的商贩们便乘火车南下,陆续抵达成都,将小鸡仔装入筐内,随着剃头匠、补锅匠、磨剪子戗菜刀的工匠,游走在大街小巷里,传来一阵又一阵“买电抱鸡”或“买炕抱鸡”的吆喝声,抑扬顿挫,不绝于耳。或许是常年游走于江湖山野,日晒雨淋,饱经风霜的缘故,他们大多肤色黝黑,面容憔悴,衣着褴褛,肩挑着竹编的二只大箩筐,还分为上下几层,里面装的就是几百只鸡仔。为了生计,确实也不容易。

河南电抱鸡在四川是应运而生的,供不应求,几乎家家户户都养这种鸡仔。那时的城镇物质供应极为匮乏,日常生活的副食品限量,情形吃紧的时候,竟连酱油,米醋,盐巴,火柴,厕纸等都要凭票定量购买。于是,城镇居民便自力更生,在宿舍楼道里,厨房里,甚至在卧室一角搭建禽舍,养鸡,养鸭,养兔,以期解决能常喝到肉汤的梦想。


我还清楚地记得,在四川大学校园里,虽然教职员工住房并不宽敞,但不少中年教师咬咬牙,硬是从二间卧室中拿出一间来,门口用竹席圈起半人高的门槛,将其改造成河南电抱鸡的生活基地,若你走进筒子楼里去串门,不时会飘来一股股动物园里才有的气味。据说这是很实惠的营生,一举多得,在副食品极为匮乏的年月,自给自足,改善生活,乐在其中。

当年,最不幸的是当一场鸡瘟来临,河南电抱鸡顿时“哀鸿遍野”,惨状不忍直视,一只又一只相继倒下。各家各户也舍不得扔掉,多是悄悄地屠宰,尽量使其能变成桌上的一道美食。那年月的鸡仔饲养都很生态,没有转基因一说,因此不用担心吃了下去会有什么不好的结果。其中好多心酸,也伴随着好多乐趣。正所谓“田边旧宅非所有,我身不及逐鸡飞。”那年月不仅四川,其它省份的城镇居民,绝大部份都养过鸡。


记得刚出壳不久的河南电抱鸡像一个个小绒球。养鸡的总想养母鸡,好长大下蛋,奈何小鸡太小,平常人辨不出雌雄,只好“测彩头”,凭运气了。刚买来的小鸡娇贵,需吃水浸过的碎米,一次又不能喂太多,因为小鸡不知饥饱,容易涨死。它们喜欢吃一种川西平原上常年生的笋壳嫩尖,还有一种小鸡草,可以剪碎喂它们。小鸡草三寸来高,叶子窄窄的,上有麦穗般的细小白花。小鸡们边吃边发出欢愉的“叽叽叽”叫声。养鸡人看在眼里,喜在心头,那是一种自在安闲的心理状态。

当年养鸡人的辛苦和乐趣,如今的年轻一代再也无从领略。至今我仍然怀念儿时那种养鸡的自在生活,人上岁数,常感到归隐山田才是最佳状态,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今徜徉在文明都市的大街小巷,常可看到遛狗的男女老少,不禁让我想起了那些半个世纪以前的河南电抱鸡,它们曾陪我度过了青涩但却快乐的童年时光。

或许可以说,没有养过鸡的童年,不算童年,或不算有一个完整的童年。可见养鸡之于少年人的意义。其实,家庭养鸡本身不过是一种休闲生活方式,给人带来许多乐趣。当儿时的你伸手去捡鸡蛋时的快乐指数,是不能用言语来表达的,那种心灵深处的愉悦体验可能会伴随你的一生。
我从小就喂过鸡,到了晚上帮着家里堵鸡窝、早晨打开鸡窝门,拾鸡蛋。喂鸡通常是把剩饭倒进一个粗糙的搪瓷小碗,或者抓一把谷糠之类洒在地上,春夏季节常去菜园,薅几把青禾剁碎了,拌上点儿麦麸子就算是鸡们的一顿美食。谷糠和麦麸子不能用生的,最好要用烧开的热水浇透拌匀,特别是倒进去剩饭剩菜才更有滋味,最受鸡仔们待见。

那时候的养鸡不像现在一天到晚圈在狭窄的鸡窝,整个白天都是散养,只到晚上才堵在鸡窝里。如果天黑了,还有没有回家的鸡,大人孩子往往会出去找寻,晚饭后还能听到各种声调的沿街叫喊,无非是我家的什么鸡不知跑到谁家里去了,翅膀上有一撮白毛……,喊两遍就开始骂街,或者威胁的口吻,你给我放出来,要是不放出来,我就怎么怎么着;你要是吃了,大人孩子就怎么怎么着。人与鸡的关系如同当下人与宠物狗的关系,亲密无间,毫无二致。
行笔于此,我不由地想起了民国大佬陈立夫养鸡的故事。1949年他去了美国,过上了养鸡的归隐生活。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是:蒋、宋、孔、陈四大家族聚敛民财,臭名昭著,不得好死,其实是被误导了。从认知的视角看,民国的四大家族虽各有些家产,但与今天的官#二代红#二代相比,实际上微不足道。他们的家族虽是大财团,但仍属于个人资本主义经济的范畴,与国家资本主义是截然不同的。这四大家族中最让世人大跌眼镜的是陈立夫后来过上了养鸡的“潦倒的生活”。


回望历史,1950年8月,陈立夫带领全家离开台湾出国,在瑞士短暂停留后,定居美国新泽西州的一个小镇,开始了远离政治的生活。当时陈立夫身上并无太多钱款,为了维持全家生计,他靠银行贷款和朋友资助办了一家养鸡场。陈立夫和妻子孙禄卿既是老板也是伙计。养鸡场最兴盛时,他们一共养了6,500多只鸡。在后来回答儿女们为何养这许多鸡时,陈立夫曾言:“鸡不像人那么复杂,鸡比人听话,鸡比人好管。”从达官显贵到养鸡人,陈立夫过渡得那么自然,那么坦荡。虽然养鸡十分辛苦,但陈立夫还是乐在其中。100磅的饲料,他一弯腰就能扛起来,因为每天重复很多次这样的动作,时间久了,陈立夫腰痛的毛病也治好了。有时,他还会邀请前来探望的朋友参观鸡舍,不少朋友都难以理解他,一代风流人物,曾经的国家重臣,然陈立夫却我行我素,心安便是归处。


只是好景不长,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随着横贯美国东西的高速公路通车,西部地区大量的廉价鸡蛋涌入东部,鸡蛋价格暴跌。此时更不幸的是,陈家养鸡场附近的森林发生了火灾,养鸡场也被烧了个精光。远在台湾的蒋介石听说养鸡场被焚后,让蒋经国给陈立夫写信,希望他考虑回台湾工作,但陈立夫基于一些原因,予以拒绝。陈立夫决定在养鸡业的“下游产业”鸡蛋加工上做些文章。他的家中有一个做皮蛋的秘方,按照这个秘方做出的皮蛋又好吃又好看,这种皮蛋被华侨称为“陈立夫皮蛋”。除了做皮蛋,陈立夫还开始做粽子、年糕、咸鸭蛋等外卖。曾经有人去陈家拜访,看到陈立夫夫妇一起包粽子,两人的双手十分粗糙,宛如乡下夫妇的模样。据说,陈立夫白天辛勤劳作,晚间则读书,曾将儒学经典“四书”重新解读,编著成《四书道贯》。钱穆认为有学术价值,遂为之作序出版,成为了一时的畅销书。

陈立夫夫妇于1969年在蒋介石的再次邀请下,回到了台湾,他晚年多关注文化复兴运动,并撰写和主编了一些有影响的书籍。2001年2月8日,跨越了3个世纪的陈立夫去世,享年101岁。陈立夫能如此长寿,绝非偶然。这不仅源于他对人生的达观和安贫乐道的心态,更在于他始终秉承儒家操守,取之有道,用之有度。想人世间有几人能如陈立夫活得这般明白、这么坦然呢?我深知,陈立夫养鸡的田园式乐趣,以及为生计而劳作的艰辛,已经成为了那个年代的空谷足音。


还记得我辈儿时受到的大陆教育,小学语文课本里有一篇《半夜鸡叫》,取自于小说《高玉宝》。其中的人物“周扒皮”和“半夜鸡叫”的故事情节都很荒诞,是根据阶级斗争的需要编造出来的,类似的儿童读物还有《刘文学》以及《收租院》小人书等等。

上世纪50年代初,从战场上刚下来的士兵在全国范围大扫盲。文盲列兵高玉宝表现积极,被连队推为典型上报。苦大仇深的士兵不仅学文化,还能写书,批判旧世界,歌颂新世界,自然符合党的宣传口径。为了推广这个典型,部队派专业作家帮助高玉宝。指导他定要写出旧世界之黑暗,地主阶级之罪恶,为了使书更能教育人,就需要进行深度加工,编造的“故事”必须体现“真实性”。至于坏蛋地主半夜学鸡叫,乃是取材于一个民间文学传说,与阶级斗争毫不搭界,但遵照上级的指示,需要移花接木,加在周春富身上的。

如今还原事实真相,这个辽南农村里勤俭持家的小富农周春富,既不是作恶多端的恶霸地主,也不是在传统农村发挥积极影响的乡绅。在新旧政权交替的土地革命运动中,他只不过是一个小人物,不幸死于激进的阶级斗争之中,后来因为一部自传体小说《高玉宝》而为人所知,成为家喻户晓的“地主”代表,在特殊年代成为了阶级斗争教育的反面典型,所谓“半夜鸡叫”,纯属虚构。


其实,“半夜鸡叫”的故事本身就是破绽百出。首先,地主要长工们夜半起床去锄地,庄稼地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那庄稼不全被锄完了?其次,周扒皮在鸡窝前学母鸡叫,怎么可能勾引公鸡打鸣?据说公鸡打鸣应有几个必要条件,首先必须是性成熟的公鸡,其次必须受到自身生物钟的左右,必须受到月光和自然光的刺激。“半夜鸡叫”一文描述的是夜半三更时分,这个时候的公鸡是几乎不可能打鸣的。这一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已经成为那一段中国历史的脚注。

往事并不如烟,如今战争的烽火已经熄灭,阶级斗争的恶斗也总算消停了,或许再也不会有陈立夫老来养鸡的凄美故事,再也不会出现“半夜鸡叫”之类的荒诞教材。其实,许多国人在喧嚣的都市里住了大半辈子,老了却最想到乡下去,自己有个院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样的生活情致应是心向往之,若能再养个鸡什么的,才叫落叶归根。这个根,或许就是华夏子民对土地世世代代的心理依赖,永不消遁。

中秋节即临,我想起了辛弃疾的诗文:“晚岁躬耕不怨贫,只鸡斗酒聚比邻。都无晋宋之间事,自是羲皇以上人。”正是枫红望月在天涯,灯下读书鸡已鸣。河南电抱鸡,你给我留下的儿时记忆,让我想起了许多往事,读过的许多书,挥之不去,将会伴随我一生,是矣非矣,幸福并快乐着就好。


2018年9月18日星期二修订于加拿大温哥华枫林谷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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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宜川 ——

加拿大华裔历史文化学者,加拿大枫叶出版社社长。四川师范大学外语系七七级毕业,曾在原成都科技大学外语系及四川大学外语学院教书多年,后赴澳大利亚留学。移民加拿大后,以治学为生,研究兴趣广泛,涉及语言学,翻译学,释义学,哲学,逻辑学,符号学,人类学,历史学,世界文明史诸领域。中英文著述丰富,撰写有历史文化散文逾600篇。现为北美多家华文报刊专栏作家。近年来与国内及港台数所大学开展学术交流,常回国讲课,并受聘为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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