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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毅、赵旭《他乡之税》:世纪之交的地方买税史丨读中国计划(十一)

林一五 林一五议时 2023-01-06





这两个月有活要赶,所以鸽了很久。一些朋友在后台关心是不是被封了,这里解释一下不是,向这些朋友致谢。另外也向一些等待很久的朋友致歉。


我知道有些朋友想听我说说上海防疫或者俄乌战争。我不在上海,上海现在情况又很复杂,我就先不说啥了,可能过几天会做一个各方信息的梳理,也可能不会,看时间。俄乌战争的原理性的东西我之前写过了,现在形势有各种变化,但原理不变,传送门在这里:《预测一下乌克兰局势中各方今后的动向》,重点是里面计算国力的公式。


我今天准备把2022年的flag往前推一点,再写一本书的书评。先回顾一下flag的内容,下图红线划过的部分是读完也写完读书报告的,黑线是读完或看完但不准备写报告的,不写的原因要么是跟当代中国关系不那么紧密,要么是大家可以直接看,比看书评更方便:



按顺序轮到《他乡之税》。


《他乡之税》也是一部关于中国财政的偏微观的报告,但它的微观又不像《小镇喧嚣》那么微,而更像是宏观与微观中的一个地带。我毫不怀疑这是一本好书,但是可能因为我之前已经读过了像《以利为利》、《转型中的地方政府》这样数据翔实的系统性描述宏观政策演变的书,也读过了像《小镇喧嚣》这样用七百多页的篇幅详细刻画具体事件的书,还读过了像《中县干部》、《中国的镀金时代》这样的研究相关性问题的书,相比之下《他乡之税》没有留给我特别深刻的印象。

《他乡之税》的副标题是“一个乡镇的三十年,一个国家的‘隐秘’财政史”。封面上还引用了温总理的讲话:“一个国家的财政史是惊心动魄的,如果你读它,会从中看到不仅是经济的发展,而且是社会的结构和公平正义的程度。”这些都对,不过《他乡之税》的正文相较于其题目,还是稍显单薄,三百多页的体量也略嫌简略,如果读者真的想体会“惊心动魄”,我个人还是建议把《他乡之税》当作一本“掀开一角”的书来开端,然后亲身读一读《以利为利》+《转型中的地方政府》+《小镇喧嚣》+《中县干部》+《中国的镀金时代》这个组合


在我看来《他乡之税》中最值得一读的是各章中关于买税的段落。买税这个分税制改革后于20世纪末21世纪初兴起的怪现象,我们之前东鳞西爪地说过几句,但都不如《他乡之税》里梳理的这么充分。


简单说就是在94年分税制改革之后、00年农业税减免直至取消之前,中央和各省搞分税,各级地方政府有样学样,搞起了层层分税。由于中国并不富裕,税源有限,所以形成了“中央财政喜气洋洋,省市财政勉勉强强,县级财政拆东墙补西墙,乡镇财政哭爹喊娘”的现象。在中央终于有钱可以推动市场改革的另一面,是基层财政的捉襟见肘。


基层干部都有税收任务在身,完不成的情况下,他们就要想办法补窟窿。补窟窿的方式有几种,比如加征作为基层财政支柱的农业税费——这造成了官民矛盾和层出不穷的上访事件,比如挪用其他资金——这里面最突出的是拖欠乡村教师工资,比如干部以个人名义借贷——这里面有一些个体性的辛酸故事,又比如《他乡之税》里详细描述的买税——即完不成指标的村镇到其他有富余的村镇通过关系、吃请、回扣等方式购买税收。


《他乡之税》的第132页,引用某省审计厅处长的话概括了当年地方上几种常见的造假手段,在简单介绍了“把财政资金注入纳税人账户”、“企业向银行贷款交税”、“截留上级收入”之后,主要描述了买税的情况:


“分税收后中央、省、市、县都有自己收入的范围。有的县经济好可以完成税收计划,周边可能差点,那咱们可以商量商量,你把你的完税证填到我给你的银行账户上,所以财政收入转移了。你是卖我是买,我给你一些经费补足,有时给你一些现金。很多是当地政府的行为,有政府的主导,财政税务的操作和国库的配合,否则不行。”


卖税的地方政府为什么愿意卖?因为有回扣,“你坐在这动也没动就赚回来90万,那还不是好事?!”


买税的地方政府为什么愿意买?因为第一如果上面交代下来的税收任务完不成,仕途受影响;第二原本增加税收要老老实实办企业,“投资、生产、销售,一大堆问题,等它有利润有应税额,交了所得税后才变成你的财政收入,人力物力投入多少呢。现在我到他那儿,给点小恩小惠,把别人的劳动果实拿过来了,不更合算啊?”


纳税的企业为什么又愿意折腾呢?因为买税过程中可以少缴税。买税方的回扣不仅给卖方,其中一部分也会给到纳税企业。比如某税的税率是4.7%,如果纳税企业正常在卖税地缴,缴的就是4.7%,但如果到买税地缴,事先说好,只要缴4.3%就可以了,票还开4.7%的。


但是最终该缴到国库的一分不能少,0.4%的差额怎么办呢?由买税地政府通过上面讲的挪用资金、银行借贷或个人借贷补足。


那位审计厅处长说:“国家的税收成本高了”我们可以简单列举一下多出来的成本都有哪些?首先是那0.4%的差额;然后是为了凑这个差额而额外产生的利息等;接着有支付给卖方的回扣;有为了联络买卖而产生的一系列吃请费用、差旅费用、找中间人帮忙的人情费用;最后还有这些额外成本本来应该用于的、但因为去买税而被耽误的基本财政支出和公共建设项目。


《他乡之税》的133页有一句话:“买税的优势全在关系上。”这种关系说的是那些跑税人,也就是疏通买家卖家的中间人,他们干的这事叫“引税”。最开始跑税人是一些做生意的、交际比较广的普通人。后来一些地方会由地方领导出面,让有编制的干部当专业跑税人。再后来一些地方发现专业跑税人操作起来有这里那里的不方便,所以又变成兼职跑税人,其实也就是给专业跑税人挂靠一个政府机关单位,让他们出去跑税的时候更“师出有名”。


显然买税引税不仅会造成税收成本上升和该建设的项目得不到建设,还会滋生腐败。看过《Yuen Yuen Ang《中国的镀金时代》:为什么腐败没有扼杀中国的经济繁荣丨读中国计划(四)》的朋友应该还记得洪源远教授把各国腐败分为四种:小偷(petty theft)、大盗(grand theft)、快钱(speed money)和渠道费(access money)。根据她的分类,除了渠道费对经济是有害有利,其他三种都是有害无利。洪源远教授提到过,21世纪初中国政府先尽全力打击前三种腐败,这就跟《他乡之税》后半段提到政策瞄准买税引税中的回扣联系起来了。


买税还可以和我们在《周飞舟‍《以利为利》:新中国的财政制度是如何演变到今天这样的丨读中国计划(七)》里提到的“中央财政向西部倾斜,东部原本就相对发达,相比之下中部地区财政最困难”联系起来。比如书的200页讲了一个统计数据,中部地区买税案最多,西部和东部明显少于中部


事实上买税是一项“专业性很强”的“工作”,不仅有地区差异,还有行业差异。《他乡之税》从165页起,花了十几页的篇幅介绍从哪里买税。书中说卖方主力集中在交通运输业和建筑安装业,并在190页总结了三大原因:第一,当时法规有漏洞,《营业税暂行条例》和《营业税暂行条例实施细则》中关于报纳税和补征税款的规定中间有一个小口子;第二,各地的营业税、城建税等存在差价空间;第三,存在抵扣情况,而增值税管理链条上管票与扣税又是分离的,很难管控报税纳税的真实性。


以交通运输业举例,20世纪末21世纪初货运发票使用和管理都很混乱。21世纪初曾经有过很有名的“晋车外挂”现象,就是山西的车挂内蒙古、河南、陕西等地的牌子,但在山西跑运输。从车主一方看,这样可以少缴养路费和税。从内蒙古、河南、陕西这些地方的角度看,这么做是在引税。


买税引税在现实中引发过许多问题,当年随着各种发票大案的爆雷,法律和政策的口袋开始收紧。比如手工票改电子票、办事大厅制度和抓纪律等,使得交通运输业的操作空间急剧缩小。不过这里面也有个时间差。比如在改电子票之前,网络的兴起首先是促进了票据混乱,因为做票的不法商人先学会了通过网络宣传,一度扩大了业务。


有关部门对买税的整治虽然有成效,但却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负面影响,即买税市场日益变成“卖方市场”,很多缺税的地方想买税都买不到。这又造成了另一个棘手的状况,即回扣水涨船高。《他乡之税》的278页提到,以前回扣可能占到税额的20%,但后来逐渐涨到了50%,甚至有时是让人触目惊心的80%。这些回扣,都要地方上用挪用、截留、借贷的方式来补。


于是实践中出现了非常离奇的景象,因为当时财政有“超额分成”的规定,即超出任务的多收税款中央和地方分成,所以有些地方出现了“超买”现象,比如有50万的税收窟窿,买50万税要花25万,索性花50万买100万税,多出的50还能分成回来一些,地方政府至少有点钱用。


另一个更离奇的景象是地方政府的税收显示地方财政“蒸蒸日上”,可是许多地方却连老师和公务员的基本工资都发不出来。许多不了解其中奥妙的人就猜测肯定是官员搞了腐败。长此以往,官民矛盾巨大,公务员队伍也士气涣散。


我们说买税过程中肯定有许多腐败存在,但真实情况其实要复杂得多。《他乡之税》全书只用很少的篇幅描写腐败,更多的篇幅投射在那些不堪收税重压而离开的基层干部身上。这里面还有不少干部属于我们一开头说的以个人名义贷款补财政窟窿的,他们贷款的时候可能并没有想到政府居然会还不上钱,自己一时救急,最后赔进去全部身家或是几年时光。《他乡之税》里有个因为政府还不上钱而白了头的基层干部“郭白头”,还有一个等郭白头都打赢了要钱官司自己还要不上来钱的王镇长。


很多干部说这时候后悔已经没有用了,买税注定是一场庞氏骗局,地方负债率必然会越来越高,干部负担也必然会越来越重。有些老实的干部灰心了就退了,反倒是一些腐败乱来的干部混得如鱼得水,这又跟我们以前讲过的陈柏峰教授《乡村江湖》里的内容挂上了钩。



一切都像是掉进了泥淖,陷入了恶性循环。必须要杀出一条出路。


书快到结尾时提到了一种可能的出路。地方上来了一位赵书记。赵书记发现买税虽然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但不能再这么一直这么恶性循环下去了。他提出了除了引税,还要引资:


“引什么呢?现在市区和本市有些轻度污染企业向远郊区搬,把这些企业挂靠在这儿。但这里基础条件不好,交通、电力、水都紧张。你可以在山里开铁矿,但注册在这里,这里给你优惠的待遇,变成我们的企业,变成稳固的税源。就是这样也比买税好啊。挖别人的墙角(买税)是暂时的过渡办法,没办法的办法。”


这些轻度污染企业搬迁的背景是2003年开始的中央宏观调控,调控内容关于能源,也关于环境,尔后土地财政、招商引资的发展,又给乡镇带来了别的机会,加上法律和政策进步,买税才逐渐少了下去。


说到这里,《他乡之税》里关于买税的内容差不多就介绍了个大概了。买税是中国财政史上的一个片段,但它是很能说明问题的一个片段,它既能说明我们国家有过什么问题,也能说明为什么事情会变成今天这样。


我的感受是,中国是很穷的,尽管我们的前人创造了巨大的奇迹,积累了巨大的物质财富,但是作为一个有14亿人的巨大国家,我们是很穷的。一部分人的富裕不代表全民的富裕,到今天还是这样。


我的第二个感受是,摸着石头过河,河不好过。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跟着就是层出不穷的连环问题,让人喘不过气。


分税制第一个十年结束,农业税走进历史,接下来就到了土地财政时代。我们之后要读的几本书都是关于这方面的,有刘守英教授的《土地制度和中国发展》、周其仁教授的《城乡中国》和华生教授的《城市化转型和土地陷阱》。为了解决老问题,发明了新工具,新工具又带来了新的问题。只能不断试错,不断调整。


也许,这就是改革的逻辑。


最后以《他乡之税》里我很喜欢的一段话作为今天文章的结尾:“昨日虽逝,但未必尘埃落定,在流动的历史迷雾中,我们仍需夹衣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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