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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38:第十二章 一蓑烟雨任平生

钱壮为 劲草知风 2021-06-15

第十二章  一蓑烟雨任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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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一辈子,不只需要一个睡觉的地方,关键是需要一个安心的地方。上下五千年,纵横几万里,这颗心放在何时、何地?


临皋亭给苏东坡提供了一张床,雪堂才是他的安心之所。他在这里会客谈天,在这里读书写字,在这里发愣发呆,在这里沉淀升华。欧阳修说:“于静中坐,自是一乐事。然患少暇,岂其于乐处常不足耶?”



能让心静下来,实在是一件不易的事,欧阳修感慨宦海忙碌,少有闲暇,实则对很多人来说,真的闲下来,那颗心越发没着没落,终日烦躁的人比比皆是,甚至由此憋出毛病来,也是大有人在。



人们经常羡慕古代生活节奏慢,活得从容。其实不论从哪个方面讲,今日都远远优于往昔。生活条件自不必说,就是每日不到五更就爬起来上朝,战战兢兢三拜九叩,然后开始一天工作,给皇帝当秘书、写公文、传圣旨,这些就够受的;有时候遇到不懂事的小皇帝,臣子还要给他当老师,小心翼翼地劝诫他学好,今天看来,这事哪里是人干的活?赵匡胤刚开国时,宰相奏报事情的时候是有座位的。有一次赵匡胤召宰相上前回话,等宰相退回时,发现座位已经被撤走了,从此大臣全部站着奏报。王安石曾经建议皇帝的老师应该有座位,引起卫道者吕诲的上书,强烈反对。这还是宽松的宋代,假如生在明代的酱缸中,遇到朱元璋这个流氓无赖,臣子只能化身其中的蛆虫。时间会逐渐抹去记忆,今天的我们已经忘了,古代的士大夫是每日坐在刀尖上讨生活的。


尽管如此,古代抑郁症患者并不比现在多。古代知识分子自有超越苦难的良方,他们往往在得意的时候是儒家,在失意的时候是道家,在绝望的时候是佛家,而苏东坡的儒释道杂糅,则给后世知识分子提供了安身立命的教科书般的答案。除此之外,琴棋书画、诗酒年华,这些都是知识分子心有所寄的趣事。如果站在文化发展的高度审视,会发现中国的艺术发展史,在很大程度就是一部士大夫的心灵史,是自然风物文人化、雅化的历史。

欧阳修转述苏舜钦的话:“明窗净几,笔砚纸墨,皆极精良,亦自是人生一乐。”他感慨道:“然能得此乐者甚稀,其不为外物移其好者,又特稀也。余晚知此趣,恨字体不工,不能到古人佳处,若以为乐,则自是有余。”这段话实在有太多信息。首先,艺术需要情境的生发,是物质和心灵的双重奢侈。一个污浊不堪的环境、一颗呆若木鸡的心灵,不会产生佳作。其次,审美需要训练。中国艺术长期掌握在极少数人手中,近代以来仍然是偏重以科技启发民智,以至蔡元培先生经呼吁以美育代替宗教。曾经见过不少写的很在理的文章,可是其中充斥着傻×、二×、他妈的、屌丝等粗鄙不堪的语言,而拥趸甚众,不由得让人猜想电脑后面一定是一张张扭曲的面孔。对这类语言暴力如果不加抵制,我们一定会不断培养凶徒。今日科教兴国,成就巨大,但说到以艺术净化人心,仍然任重道远。第三,艺术是用来丰富人生的,除此之外,艺术没有别的功能。2015年,一幅《清明上河图》在故宫展出,吸引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昼夜排队,让人惊叹中国文脉不但未断,原来需求竟然如此迫切。


如同诗歌在宋初走进死胡同一样,书法在宋初也是步履维艰。以东晋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为代表,标志着书法成为士大夫观照宇宙人生的独特音符,唐代欧阳询、褚遂良、颜真卿等人将楷书推向了极致,法度严谨,高度成熟,这给宋人留下了极大的难题。从唐末至宋初近二百年时间里,都没有产生杰出的书家,直到黄州催生了苏东坡,书法史才迎来了宋代的代表人物。


苏东坡的最大贡献,是开创了尚意书风。书法最讲究古意、古法,因为掌握前人之法,就意味着可以和古人沟通,这是学书的共识。但是越到后代,背负的前人越多,唐人可以直接学晋人,但宋人就要学唐学晋;越到后代,年代久远的东西越是难寻,路已经被前人走尽,继承都难,更不要说创造,这是后来者的悲哀。


苏轼,黄州寒食帖


 清朝人总结书法发展脉络,说“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态”,尚意之说,显然来自苏轼的诗句“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1]。”什么是“意”?“意”就是心中的映像、感受、联想,“尚意”,则意味着不会纤毫毕现地反映客观事物,而是赋予更大的心灵自由。苏轼的主张一经提出,遂成为宋代最重要的文艺思潮,涵盖了整个文艺领域。



[1] 苏轼《石苍舒醉墨堂》。



艺首先是技,这意味着一切艺术都有它的基本技巧,不用功学习前人不会有所得。苏东坡天生就是创造规则的人,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胆小鬼。连执笔、研墨等小事,都显示他的特立独行。传统的执笔方法,是以五指执笔,笔管抵于无名指,指实掌虚,笔杆直立。苏轼的执笔方法,类似今天我们拿钢笔,三指执笔,握笔很低,手掌贴于案上,这使得他的笔管经常呈偃卧状,写字时笔画向左容易拉开,向右则难以伸展,是为“左荣右枯”,形成了独特的姿态。研墨时经常极浓,呈糊状,必然放慢速度,这让他越是年老,越是翰墨淋漓,米芾说他是“画字”,虽有揶揄之意,也说出了他的特点。这种方法在当时就受到质疑,有一次苏轼正端坐写字,好友孙觉从外面进来,开玩笑说:“尚未学会执笔乎?”


对前人的一些经验和说法,苏轼也是有自己的理解。传说王献之八岁时写字,王羲之从他身后抽笔,竟然没有拽动,以此知道这孩子长大后肯定会以书法名世。对此苏轼根本不相信,他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天下就是谁力气大谁善书法。写字不在于握笔是否牢固,浩然听笔之所之,而不失法度,才是关键


尽管对苏字时有质疑,但谁都不可否认,苏黄米蔡,苏为宋四家之首。蔡本是蔡京,后人蔑视蔡京为人,改为比苏轼年纪大的蔡襄。早在熙宁年间在杭州任职时,蔡京十七岁,就曾随苏轼习字。传说当时苏轼学唐代徐浩,徐浩虽是高人,毕竟不是超一流选手。若干年后,苏过怒不可遏地替老爹争辩,说老爹是直取二王,言下之意是起点很高,岂能看得上徐浩。虽然是替老爹辩诬,但确实说出了苏字来源。只是苏东坡这人,天分太高,学养太厚,这让他的字很难看清路数。不要说绝不肯拾人牙慧,就是刻苦临池的习字方法,他有时都不持肯定态度。比如他说:


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

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

——次韵子由论书


他还说:“不须临池更苦学,完取绢素充衾裯[1]。”论绘画,他说:“论画与形似,见以儿童邻[2]。”欣赏画作,只看像与不像,这种是小儿之间。这些话给一些人找到了不学古人、不临摹的借口。有些人信笔为体,号称书写自我,独创一家,实际下笔就成墨猪,根本没有入门。在所有艺术门类中,书法是最抽象的,它是以汉字为表现方式的线的艺术。在不拿毛笔甚至不拿钢笔的时代,书法已经成为小众在玩、大众难赏的东西,这给滥竽充数提供了可能。而苏轼还曾说过一句话:“笔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献之;笔秃千管,墨磨万铤,不作张芝作索靖。”可见苏轼是曾经苦学的,他对书法美的认知是,含雄奇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在法度与抒发之间,苏东坡拿捏得恰到好处。


[1] 苏轼《石苍舒醉墨堂》

[2]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



苏轼,黄州寒食帖

 美是多样性的,对美的认知是需要培养和训练的。书法的基本要素无非是笔画、结构和章法,但是这三个要素演化出的风格流派实在是太多,真草隶篆,碑帖简牍,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书家能囊括所有书体、所有表现形式。为什么这样的笔画是好的,那样的笔画就是差的?为什么写这个体就高妙,写那个体就俗气?这类问题根本上都是对美的欣赏问题。杜甫说:“书贵瘦硬始通神[1]”,苏轼偏偏说:

杜陵评书贵瘦硬,

此论未公吾不凭。

短长肥瘦各有态,

玉环飞燕谁敢憎。

——孙莘老求墨妙亭诗



[1]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


燕瘦环肥,美人之美,各美其美。苏轼以二王为宗,以颜真卿法筑基,以唐代李邕为体,以肥为美,或丰腴秀润,或苍老古拙。身材颀长、风姿绰约是美,苏轼偏偏写的字形宽扁,字取横势,体现了鲜明的艺术风格。几年以后,苏轼与黄庭坚同朝为官,两人均是震古烁今的书法大家,经常在一起调侃。苏轼说:“你最近的字虽然清劲,但笔势有时太瘦,就像树梢挂蛇。”黄庭坚反唇相讥:“您的字不敢轻论,只是觉得字势过扁,就像石压蛤蟆。”两人哈哈大笑,均觉说中了对方的不足。这就是真正的大师。实际上黄庭坚的字出于苏轼,在书法上真正隶属苏门,但是黄有独特的创造,而苏门显然是海纳百川的艺术殿堂,而不是团团伙伙的帮派!


黄庭坚,跋黄州寒食帖

元丰五年春天,年仅二十二岁的米芾从湖南赶到黄州,拜见东坡。东坡见了米芾的字,极为兴奋,嘱咐他上溯魏晋,以二王为宗。米芾从此听从苏轼劝导,广泛搜罗魏晋名迹,临习王字几可乱真,如今流传的二王墨迹,不少是米芾临作。临别之时,东坡特意为米芾作《枯木怪石图》。这幅画后来被王诜借去赏玩,就此据为己有。米芾不敢索要,只好恨恨地在他的《画史》中记下一笔:“后晋卿借去不还”!

苏黄米三家,米芾在行书技法上最是高妙,也最具表现力;黄庭坚在草书上成就极高。苏轼则最具“写意”书风,很难捕捉他与前人的联系,他是以学养胜,以胸襟胜,以才情胜。正如黄庭坚所说:“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他人终莫能及耳[1]。”



[1]黄庭坚《跋东坡书远景楼赋后》


黄庭坚,跋黄州寒食帖

元丰四年寒食节,苏轼作了两首诗: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

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寒食雨二首》



局部

此帖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前两位分别是王羲之的《兰亭序》和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东坡曾说:“书无意于佳乃佳。”也就是说,在创作心态上,越是想着艺术创作,越是哆里哆嗦,难以写好。这件作品,完全没有想着“书法”二字,而是顺着苍凉的意象,直抒胸臆,奋笔直书,将自己的情感和心境,喷薄于点画结构的变化之中,字体或大或小,间距或疏或密,恣肆奇崛,变化万端。此帖是形式与内容完美结合的典范,正如黄庭坚在此帖后面题跋曰:“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


黄庭坚,跋黄州寒食帖

今人应该感到幸运,历经千年,此帖被完整保存下来。不要说宋代党禁,近代以来就有三次磨难。清末英法联军火杀圆明园,此帖流落民间。民国初流入日本,日本藏家在东京大地震中冒死将此帖从大火中抢出;上世纪四十年代又幸运地躲过盟军东京大轰炸。二战结束后当时的国民政府外交部长王世杰购回,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祈祷以后不再有这样的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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