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朱亚文：山海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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褪去暑热的拍摄日，朱亚文准时抵达。电话甫一拨通，他在那头问好，客气、周全地寒暄。平心而论，这样的声线音色确实擅长营造“规定情境”，既有效削弱电话交流的疏离感，也令双方在不必对视、互相观察的情况下更从容表达。何况，他本就善于表达，翻看以往的采访，谈吐都自有质量。和这样的受访对象交谈，很多预设的内容都会被打破——在模式和套路不固定的情况下，预设就不成立——唯有真诚，以及充分的功课，才算有分量的筹码。所幸，他也报以对等的诚恳和尊重，尤其，他不愿意被当做前辈来“讨教”，自始至终都是平等的沟通心态，“咱别说讨教，就是交流，聊天。”
话题从他最近正在热播的都市商战剧《简言的夏冬》切入。夏冬是个资深商业调查师，囿于身世背景和成长环境，是个“没有春秋”的孤独角色。人物的孤独感自然有职业特殊的因素，但除此之外，朱亚文形容这种孤独也带有现代职场的意味，“当下的大环境中，不管你对面坐的是怎样的一个同事，其实在很长的一个工作时间轴里，那只不过是一个工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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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对现实和职场环境的冷静认知，并不影响朱亚文在周遭释放自己的善意。尽管他一直强调，自己是“避免尴尬”。然而，从一开始的对话就能发现——礼数周全，主动缓解浓度超标的严肃感。聊到在《简言的夏冬》片场，是否会因为人物性格的设定而改变和大家的交流方式，他说不会，“拍电视剧的时候，不会用特别刻意的角色状态去和大家沟通，因为工作量大，也会考虑让新人演员不紧张，得帮着大家一起放松，梳理整个创造过程。”
“避免尴尬”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就是包了层外壳的周到体念，以及对他人的照顾。在夏冬的孤独感之外，朱亚文也没有再去刻意设定什么，而是“顺其自然”，他希望用生活化、接地气的方式塑造这个人物，而不是刻板扁平地呈现所谓“精英”。所以在剧中，夏冬也不是完全冷冰冰的存在，他和万茜饰演的女主角简言，包括同事们之间的对手戏，都张弛有度，既有商战的严肃，也有小细节上的温情。这是朱亚文对角色深度理解后所给予的二度创造，也是“避免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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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很多事都是没有目的性的，我觉得就是‘避免尴尬’，”朱亚文的语气很坦诚，没有一点矫饰，“一个是避免尴尬，再往下就是窘迫。工作状态下，尤其是到深度创作的时候，得学会自己释放和重建。这就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如果把它寄托于周遭的人和事，那给大家带来的负担和思想压力都会很大。所以，我不如自己做一些可能看着无用的事情。”
他口中那些“看着无用的事情”，范畴很广，小到在点滴细节上的温存关照、体念周到，大到在整个项目运转中的调度集结、统筹分配，都算在内。不是每一件事都必须带着意义和目的去做。所有下意识的反应，或者当下的情绪，都可能成为决定性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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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疫情开始之后，朱亚文做了个小小的公众号，取名“山海抒话间”，不定期更新生活碎片的收纳和梳理，里面只播出他录制的声音，也没有刻意宣传过。已于今年2月28日停更。这个平台的存在感其实非常微弱，毫无数据或利益可言，但每一次的更新，从文案到配乐、视频，他自己和团队后期都做得很用心。“我觉得，就是在一个大家都需要安静的时刻里，不以利益为目的地去做一件事情，我们集合在这里，去表达一些自己或他人生活里的情绪，”朱亚文认真解释创建这个账号的初衷，以及停更的原因，“然后等到大家都ok了，释放得差不多了，不如我们就山高水远，来日再见。”
作为演员的敏感度和观察力，无法在创作和生活中细腻剥离，而这一份天赋，也会让演员本人更多地感受到来自外部、内部的压力与刺痛。朱亚文明确自己所提供的一部分情绪价值，同样也清楚自己所承受的情绪负荷，“山海抒话间”算是他安置情绪的一个出口，“其实这是非常个人向的东西，甚至我觉得什么都不算，只是这个地方让我显得不那么尴尬和窘迫，换一个别的行为，我也许就无法舒展，安抚。”等到情绪过去，稳定下来，它的任务也就完成了，“是我特殊时期里的一个印记，或者说每一个共创者的印记，仅此而已。”
朱亚文的成名作是年代传奇剧《闯关东》，拍摄时22岁，播出时不到24岁，凭借该剧一炮而红后，他被誉为“继胡军、侯勇之后的又一荧屏硬汉”。“硬汉”标签，以及随之伴生的野性、粗犷、蓬勃旺盛的生命力，一度成为他的代名词。也成为那些军旅、抗战题材作品的铺垫，他的气质与故事投契相合。像《远去的飞鹰》《情系北大荒》《我的娜塔莎》，包括《我们的法兰西岁月》中的青年总理，这些人物形象的底色朴素、性格鲜明，又置身于时代洪流之中，需要强大的限定性和使命感去填充，而朱亚文恰好作为这个承托的容器，如同应召而来，宿命般完成一段段历史的影像转换。
而十多年后的这次交谈中，朱亚文却表示，“我不认为在文艺作品里有天选之子。”尤其是影视行业如此发达的现代，有更多手段能够辅助人物的立体。角色并不是“非谁不可”。“能力是一方面，另一面，是看能为角色付出到什么程度。”他顿了顿，补充，“为角色无底线地付出，在能力有目共睹的情况下，这种奉献自己的诚意往往更胜过自信。”
30岁之前那个“仿佛天选”的阶段，朱亚文内心是存在迷茫和遗憾的，“我比较幸运，在年轻的时候碰到了一些好的角色，作品班底和导演也出类拔萃，整个过程里我觉得自己只是贡献了自身这样一个‘肉体材料，’最终的表演形态都是在大家协同配合下完成的。比如剧组提前准备的资料和功课，导演的帮助阅读和人物解构，方方面面。但其实我并没有很好地拿捏和把握人物，阅历和经验还是不够。”
故事质地的厚重感，人物形象的多样化，加上所置纷乱驳杂的社会环境，每一次演绎都是一段陌生的生命体验。那些机遇纷至沓来的同时，演员职能的特殊性和参差性也会击穿时空限制，给年轻的朱亚文以深沉的叩动，“我算是同龄演员中略微少年老成的，‘自来旧’，曾经觉得这是一个优势，自己可以跨年龄段去呈现角色，但后来发现实际上是不足的，而且这没有办法靠表演技巧去弥补。所以现在想来，更多的还是莽撞粗放的创作上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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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中的痛苦和困顿晦涩难表，公众凝视下的一举一动也时刻被关注着，能够在语言和影像记录中流露的只是冰山一角。朱亚文不讳言自己的遗憾和面临的争议，他只笃定一点，“你选中的这个职业和它附带的所有痛苦，都是它本身所赋予你的快乐的一部分。”
带着点孩子气的任性，也是演员敏感体察的一部分。“我努力观察，尽量不丧失敏感，”和一部分专业于此的意见相左，朱亚文并不认为“敏感”是天生的特长，更不以此作为自私地玩味，“敏感是我创作不可或缺的元素，也是需要长期去关注和调配的一个东西。”
敏锐的觉知、洞彻的凝注、冷峻的思考——品格渐趋成型不仅仅是年岁增长带来的，更是作为演员的一份受益。以往的采访中，朱亚文不止一次提过角色给予自己的滋养，那些形形色色的艺术人生，风云际会，角色在他身上活过、闪烁过，也留下一些历史遗迹般的划痕。从过去漫长的学习和模仿，到松弛的运用和表达，反哺——作为“肉体材料”的自知、也逐渐过渡到另一个阶段，“陪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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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朱亚文30岁。这一年也如同一道分水岭，电影《黄金时代》中温良、儒雅又有些懦弱、书生气的端木蕻良，近代传奇剧《红高粱》中孔武有力、阳刚硬朗的余占鳌，依次步入公众视野。观众可以相信他是书生，也可以相信他是土匪，截然不同的两种极端，在朱亚文的演绎中精准呈现。演员不再被桎梏于特定的题材和角色，开始自我的解构与重塑。
我们谈到《黄金时代》，朱亚文在对当时情境的回忆中，提到“陪伴者”这个概念。“因为我已经没有机会跟端木蕻良面对面交流，只能通过那个时代的文字去揣摩他的写作心理，出身背景，以及他的迷茫和阵痛，还有男女关系上的立场，”历史上的这段三角关系充满争议，朱亚文阅读了端木蕻良的作品和大量资料，努力靠近这个带着怯懦书生气的旧时代青年，“最重要的一点，塑造一个角色，不管他是正面反面，我都不能用观众和读者的立场去看，我得是一个‘陪伴者’的心态。在端木蕻良这个人物的准备过程中，我学会了更加平和地面对自己的角色。”而端木蕻良的文人印刻、笔墨气息，也融入朱亚文原本的底色中，“后来《长津湖》的指导员梅生，大家形容的那种书卷气，我觉得就有曾经演绎端木蕻良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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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成就的任何一个角色，都无法摒弃之前那些角色的加持，“像余占鳌的气息和眼神，也会在那些战斗感比较强的角色上闪现。”朱亚文之所以是朱亚文，正是在那些沉重乃至沉痛的历史与人物中穿梭、陪伴，潜移默化、如影随形，才反复浸润出如今的色泽，“到30岁以后触碰的那些厚重题材，历史真正存在的一部分，我在创作过程里就不是单纯地理解人物了，而是同样被影响着世界观和价值观。角色教会我许多。”
2022年的9月初，电话那头的朱亚文38岁，分享着这二十年来自己在艺术维度被不断延展的生命阈限，声音磁沉，语气舒缓、从容。囿于篇幅，无法将所有的内容铺陈，但彼时单独用声音所营造的情景氛围，就足以证明：某些角色真切存在过的痕迹。
2019年《大明风华》宣传期内，曾有媒体采访朱亚文，并在文中提到，剧已经拍完很久，但他仍然能够现场背诵别的演员的台词，甚至复刻语气和声调。——对现场观察和整体统筹的专注力可见一斑。
拍摄日的交谈中，记者也求证了此事。朱亚文表示，这是职业本能，并非自己高于他人的体现。好的演员不可能只是和镜头互动，而是在一个庞大的系统运转中，能把视野所及的碎片信息凝聚成整体。他当然还是记得那个片段，“当对手演员精准高妙地呈现了他的角色和历史形态，我觉得这是对我非常强烈的刺激和帮助，那么这个东西肯定会记忆犹新。”
关于“观察”和“敏感”，都是基于朱亚文对自我的认同。这是演员的天赋，也是生活的残缺，需要身边人的包容和谅解。但年近不惑，又经历三年疫情，他对生活与创作的切割看得愈发透彻，也更大程度地意识到，家庭生活对于自己的重要性，“就这么说吧，工作中精致的平静远不如生活里那些粗糙的吵闹来得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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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大家在工作中维持着一种表面的光鲜和平静，其实没有那么多的碎片和空隙去表露自己的真实，但是回归家庭、回归本质的生活之后，就可以有一些不那么光鲜，不那么平和，甚至不那么体面的呈现。这才是真实的人。
朱亚文对现实生活抱有天然的热爱和敬畏，“这是我无法脱离的社会结构。”在“山海抒话间”记载的点点滴滴，风和水汽，草木生发，熙攘或停顿的人；对合作伙伴的观察，细微到脚步与呼吸；还有在生活和工作无法剥离的交界处，他目光所凝注的细枝末节。日常生活始终是他的根基所在，尤其是建立家庭、养育女儿之后，这种扎根于烟火之地的愿望愈加迫切、珍惜，“家人的力量是很强大的，孩子也是我的老师，在和她们相处的过程中，我意识到自己的柔软和无能，并且不断学习，释放，去展现真实。阅读她们的同时，也阅读自己。”
他口中的“无能”，一部分是初为人父后的不适，另一部分则是大环境下的紧张和不安，“我从小长在军人家庭，受到严格的教育，我不会把这种严格照搬到我的孩子身上，但也得让孩子知道，爸爸妈妈在什么时候会无能为力。”譬如统摄现实的疫情，以及弥漫的一些不确定性。他希望孩子拥有饱满丰富的精神世界，但也清楚生存不是悬浮的技能，“无论她们将来从事怎样的职业，活在怎样的时代，生存环境好坏与否，都能自洽、自适。”
这是一个父亲饱含爱意的愿景，也是朱亚文在艺术创作之外的烟火联结、倾注在本质生活中的浪漫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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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道强大的烟火联结，来自妻子沈佳妮。朱亚文说最近特别高兴的事，就是太太的作品《四十四个涩柿子》，“看到她在电影里的表现，我极度欣赏。既出于创作者，也出于一个丈夫，我很高兴的一点是，生活给我太太带来的追求和压力，都没有改变她演员的本质。”
在朱亚文宽阔的角色图谱背后，离不开家庭的支持与让渡；来自他本身的意志与精神力，也有家庭烟火的无私注入。他明确着这层联结，也加固着这层联结，“在遇到这样那样的情况时，一旦回归家庭，做回儿女和父母，就会意识到，其实很多东西完全可以撇下和放弃。”
岛屿漂浮的年代、辽远浩荡的山海之中，这是他作为个体的渺小温情、与可贵的真实。无论现实环境如何幻变，起码作为演员、作为家庭一员的朱亚文，安稳保存着内心一隅，温润、明亮，一盏为他而点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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